郭灿金
一
唐太宗的朝堂之上可谓群星闪烁,人才济济: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尉迟敬德、秦叔宝……他们要么是李世民的创业班底,要么是李世民的长期合作伙伴,要么和李世民有姻亲关系,和他们相比,魏徵无法不自惭形秽。
虽然唐代并不十分讲究门第出身,但出身名门望族依然是可以傲视他人的原始资本。当然,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退而求其次,那就要看一个人的“出处”,也就是政治身份。所谓英雄不问出处,那是掌握话语权的人做贼心虚之时的自我安慰。所以,一个人要想在风云变化的朝廷之上站稳脚跟,要么同时具备良好的出身和出处,要么二者居其一。但是,魏徵既无良好的出身,也无过硬的出处。而且,在和李世民相遇之前,魏徵的个人信用几乎丧失殆尽。
魏徵出身河北巨鹿魏氏,要说也算是北齐之名门望族,其父曾任北齐屯留令。只是魏徵时乖命蹇,在距他出生还有三年之时,北齐就被北周消灭了;在他刚满一周岁之时,北周又被杨坚的隋朝取代了。连续的改朝换代,连续的政治洗牌,生生地把原来勉强称得上望族的魏氏弄成了寒门。因此,对魏徵来说,所谓的名门望族只是一个可供自己精神胜利的温暖回忆而已,他从来没有从中得到过一丝一毫的实惠。“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对此,魏徵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后来里尔克总结道:“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挺住挺住再挺住,是魏徵的生活信条。他先后或主动或被动地改变了五次主人:先投举兵反隋的武阳郡丞元宝藏,接着服侍瓦岗寨首领李密,后随李密降唐效力于李渊,不久因被俘开始效命于另一个义军首领窦建德,窦兵败后,魏徵开始作为主要谋士奔走于李建成的鞍前马后,在此期间,他曾为李建成献出了及早動手除掉李世民的毒计。
可以这样说,在李世民的文臣武将之中,像魏徵这样一生几易其主、数跳其槽的人并不多见。我们无法想象魏徵将如何面对世人,面对新的主子李世民。
李世民干净利落地干掉李建成之后,所有的人都知道魏徵这次玩儿完了。果然,李世民刚坐稳位子,马上就把魏徵喊来痛骂:“你这个垃圾,当年为何明目张胆离间我兄弟感情?”可以想见,当时的场景多么恐怖——秋后算账的时候到了,魏徵似乎已在劫难逃!谁知魏徵却不卑不亢,从容说道:“当日皇太子若听从我的劝告,哪会遭逢今日之祸?”面对作为胜利者出现的李世民,魏徵居然连一点悔过的表示都没有,反而在公共场合大放厥词,岂有此理!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面对死不悔改的魏徵,唐太宗居然“为之敛容,厚加礼异,擢拜谏议大夫。数引之卧内,访以政术”。
魏徵的回答看似狂傲、扯淡,却是当时情景之下他的唯一活路:他如果痛哭流涕地忏悔,或者无原则地自我贬低,反而会让唐太宗满怀厌恶地将他杀掉。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大肆标榜自己的先见之明,同时又巧妙地道出了李建成不听良言、自己怀才不遇的基本事实,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衬托李世民的伟大,李世民胜利的必然。因此,在关键时刻,魏徵以自己的才华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同时更赢得了李世民的青睐。
即使如此,魏徵仍然不免遭人非议,时人曾经骂魏徵“有奶便是娘”。李世民面前的第一红人、朝臣中的当权派长孙无忌曾语带讥讽地对魏徵说:“当年您可是李建成的心腹大将,和我们势不两立,没有想到今日居然同席饮酒。”可以想象,魏徵当年是面临着多大的道德和舆论压力。
虽然魏徵靠“纵横之说”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是如果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的人头仍然随时会被那帮虎视眈眈的前政敌们给砍掉当夜壶用。和那些自恃功勋卓著的同僚相比,魏徵的唯一优势就是“纵横之说”,所以他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将“纵横之说”推演至极致。
二
挺住,除了挺住还是挺住!这才是魏徵能够成功的所有秘诀。魏徵将挺住发展成为自己的信念和生活信条,坚持了终生,并将之发展成为一种为官艺术。
魏徵先声夺人,他充分利用李世民对他刚建立起来的好感,利用自己的纵横特长,大大方方地和李世民来了个中国人最易误解的文史常识方面的词义辨析——“忠臣”与“良臣”的本质差别:能辅助君主获得尊贵的声誉,让自己获得美名,子孙相传,福禄无疆的臣子是“良臣”;而自身遭受杀戮之祸,又让君主背上陷害忠臣的恶名,使“小家”和“大家”都遭受损失,只留下空名的臣子是“忠臣”。这是中国古人最擅长的“正名”。魏徵以其精到的词义辨析,给李世民下了个大套——从今天开始,我将正式启动“纵横”程序——尽情进谏。因此,我的脑袋随时有可能搬家,你如果杀我呢,就是让我成为“忠臣”;你如果不杀我呢,就是让我成为“良臣”。让我成“良臣”,咱们双赢;让我成“忠臣”,咱们双输。魏徵这一定位很可怕,他将自己置于道德高地之上,从而让唐太宗处于守势。


